Tuesday, December 13, 2005

一篇小说的旅程 (ZT)

一篇小说的旅程



几年前我在寂寞的旅途上,怀想一件旧事。一路上我都在思索着一个人,以及关于她种种索人费解的事情。许多不可名状而恼人的情思,驱赶着我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,使那段漫长的旅程变得益加疲惫而落寞。于无比的困顿之中,我来到一个海滨城市,我决定住下来。我对那城市一无所知。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,也没有人认识我。我想,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,一个跟现在和过去都隔绝的地方,应该很适合我捡拾自己的心情,整理一下过去。我告诉自己,我需要好好把过去梳理一遍,想清楚后,也许我便可以同那一段往事告别了。

我在濒海的一家酒店找到了一间顶楼的房间。那楼很高,是个圆柱形的建筑,隔街过去就是海水浴场。房间面向大海,弧形的落地窗视野极为开阔,将整个海湾尽收眼底。那天早上十点左右,我起来将窗帘拉开,站在窗前,慢慢地喝一杯咖啡,一边俯瞰着一望无际的海面。脑子里面仍然糊里糊涂,冥冥中总好像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,让我不得安宁。这时候太阳照在我的脸上,有一种明亮的清爽。我突然就明白了,我需要写一篇小说,这样我便能够把过去的路重新走一遍,也可以将一路上匆忙遗落的时光捡回来;或许通过这种方式,往昔的音容笑貌可以重现,而我也终于能够明了其中的因果。于是我将笔记本打开,面朝大海开始写作。

我试图写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,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我早前遇到的一个女孩子。那个女孩和我没来由地相遇,相见恨晚,一度很亲近。后来她走了,走得很匆促,没有多说,也不惶解释,无声无息便消失在人海里。这样一种仓惶的分手,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疑问,许多话还来不及说,也有许多事情未及问,这一段过往因之变得闪闪烁烁,不明不白。我总是觉得,在我们中间,曾经有过一点什么,发生过一些事情,可是又总是朦朦胧胧,象雾里看花,既捉摸不住,也看不真切,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,也未曾存在。而关于她,我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,却又说不出来;或许我曾经离她很近,一切便变得不准确,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只感到那是个象荧光一样的女子,就象雾气弥漫的夜晚,树丛里遥遥的一只日光灯;或者是雨霁后的月亮,迢迢地隐在轻云那一端。

我便常想,她到底是谁?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她最终要去哪里? 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法破解的谜语,象一把沉重的锁,关闭了通向过去之门。我的思考及回忆每到这门前,就象遭遇了一道断层,变得恍恍惚惚,扑朔迷离。

我在那城市度过了一个星期。白天大多的时候都是坐在写字台前,看着窗外湛蓝的海,回忆着往昔的一点一滴。但是我的写作进行得很不顺利,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,理不清楚。于是我打开门,让自己象一片浮沫,飘荡在这个城市熙攘的人海之中。我徜徉于大街小巷,几乎走遍了整个城市,并不说话,只静静地观看,静静地思想。我的心情,也如那城市夏日海边的风,软软的懒。

每天晚饭后我都去海边的一个广场,捱到夜深,独自看苍茫的海。四顾也无人,倒仿佛我成了那城市的守更人。很远的海面上有游船驻锚,舷上的灯光在水中潋滟,飘飘摇摇有如离人的眼眸。待到夜深,那灯便一盏一盏熄灭,好比人已经离去。偶尔不知道什么地方,老远地就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,让人不由得转过头去寻找,把心也连带着漂浮在那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远方。于是心中陡然就多了一种漂泊的感触,有岁月流逝的怅惘,人生无常的寥落。往事也如一串幻灯片,在幽幽的海面上忽隐忽现,清晰而又断续。挟带着我的心思,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,有一下没一下地明暗。

等到午夜过后,我便去一家很小的网吧上网。它在一道山岗之上,一间骞促的房间,五、六台机器,键盘磨损到认不出字迹。这个不知名的地方,不会有人留意,也乏人问津。每天我都要的同一台机器,远程登录到美国的伺服器,处理一天的电邮。这个小小的网吧,成了我和我原来世界的纽带,也成为我回到现实的窗口。夜总是很静,往往只有我一个客人,陪着昏昏欲睡的主人。临走时,我照例要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店,那台阶上方有一盏日光灯,影影绰绰的,掩映在松林之中,看去象朦朦胧胧的往事。门外有几盆茉莉,淡淡的花香传得很远,迷茫得让人心痛。

我的小说在那个城市悄悄地开了个头,踉踉跄跄地还来不及走远,就随着我轻轻地拎着自己的心,离开了。我去的时候不认识任何人,到走的时候也没有结识任何人;最大的收获,是我在那个城市不为人知的一个角落,把心里面积存很久的事情悄悄地开掘出来,摊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,细细地检阅。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,都是非常遥远、人迹罕至的地方。我把那故事带在身边,一边思索,一边继续着那小说,日积月累,一点一点就写得很长,但却一直没有写完。因为那故事也象有了它自己的生命,不断地成长丰富,也不断地起着变化。最出乎意料的一幕,是当我终于构思好结尾的时候,里面的主人公却以最料想不到的方式,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。

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,是个晚秋日子,树上的叶子已经泛黄,天色于晦暗中透着澄明。那个女孩从人丛中径直走过来,定定地站在我前面,说:是我。你的眼睛告诉我,你还记得我的。然后她拿过我的手,将手放进我的手心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,轻声地说:我知道你在找我。都过去好几年了,现在我来到你的身边,我想看看你。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是那眼睛里没有任何歉然,也找不到一丝忧伤,有的,只是一片稳稳妥妥的诚恳。

她就是这么一个人。来了,又去了,总是没有任何预兆,也从来不打招呼。来的时候惊鸿照影,去的时候水过无痕,象精灵一般翩然,象谜一样神秘。这样的一个人,这样的一件事,让我迷惑,也让我思考。

如果我们生存的世界的确是尼采眼中的世界,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会经历永劫回归这一无穷重复的过程,那么一次性发生的事件,一次性消失的生活,譬如惊鸿一瞥的邂逅,譬如昙花一现的美丽,都对我们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,象影子一样没有份量。这样的事件,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,也就等于从未发生,从未出现。设若如此,我的小说便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生命,它早应该结束,或者干脆就不该开始。然而,我如何才能判定,我所面对的事情,在漫长的未来不再重演?

因而这小说始终不能完成;因为里面的故事迟迟不肯结束,而且似乎永不会结束。我最终放下笔,也放弃了我的思考和尝试,不再探究它的根源,也不再追索它的去向。我一直认为,我连年的旅途都是一个寻找的过程。但是我越来越弄不清楚,到底是在寻找那个似真似幻的影子,还是在寻找失落的自己,或者我的寻找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义,而仅仅是一个象征,一种寄托?我试图接受一种新的人生态度:大概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没有答案,也没有结果,人生尤是;也许,寻找本身就是生命的目的,而寻找的结果只能是新的一轮追寻。我想这样也好,世事不尽完美,人生诚多遗憾。在一个风流云散的年代,在一个永劫回归的世界,一切都是瞬息,一切都将过去,No time is a good time for goodbye,no ending can be a good ending。

而我们,只是大地与时间的匆匆过客,光阴长河里面的一个水分子,随时可以蒸发,随时可以消逝,微不足道,渺不可言。

可不是吗,你看,眼睁睁地,一年又奄奄地过去了。我甚至不知道,我所忆念的那个人,我小说中那个梦幻一般的影子,是否能读到我此刻的心情。但是她应该知道,那漫天的灯火中,还有那寒夜沁凉的空气里,都有我遥远但真切的祝福。我的小说途经之处,都为她种植着祈愿的常春藤。那四季常青的植物,不会发声,也不懂得分说,只默默地生长,长出世间温柔的怜悯和由衷的期许。